
我是做烯研究的。早年主要從事石墨烯新材料的基礎研究,后來開始關注實用技術研發,現在更進一步關注如何實現產業化落地。十幾年來,我以石墨烯材料為抓手,做了很多基礎研究、技術研發和產業化工作。希望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對高科技產業發展的體會和認識。
石墨烯是一種新材料,號稱“新材料之王”。它是最薄的材料,只有一個原子層那么厚;也是強度最大的材料,理論上比鋼強百倍;還是導電性、導熱性最好的材料。石墨烯是純碳材料,100%由碳原子構成。所以跟現在特別時髦的“低碳”概念不同,它是“高碳”材料。當然,相信這種“高碳”石墨烯材料能夠為“低碳經濟”做貢獻。石墨礦屬于天然的石墨。石墨是一種層狀材料,層與層之間的結合力很弱,用膠帶輕輕一撕就可以撕下來很多層。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反復對折撕,最后可以撕出一個原子層厚度的石墨片,這就是石墨烯。早期的石墨烯實驗研究就是用這種笨辦法撕出來的,所以大家常常開玩笑地講,石墨烯這個諾貝爾獎是透明膠帶撕出來的。安德烈·海姆和康斯坦丁·諾沃肖洛夫是石墨烯研究的先驅,他們非常有耐心,真的是用普通膠帶一層一層地撕出來了石墨烯,并且首次測量了這種單層石墨片的性質,論文發表在2004年10月22日的《科學》期刊上。這應該是石墨烯領域的第一篇熱點文章,6年后兩位先驅斬獲諾貝爾物理學獎。這里我要強調的是,從零到一的原創性基礎研究突破常常是“無心栽柳”的結果,源于科學家們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,很難進行規劃和重點攻關。基礎研究不是簡單地規劃和用錢砸出來的。沒錢不行,光有錢也不行,基礎研究有其自己的規律。
石墨烯作為一種神奇的新材料,擁有極為廣闊的應用前景。可以想象的應用場景很多,盡管大部分尚處于研發階段,比如電子信息、能源、功能材料、生物醫藥、節能環保、航空航天以及國防軍工領域等。舉幾個大家在廣告中常常看到的例子。第一個是石墨烯電池,嚴格意義上講,應叫作石墨烯改性鋰離子電池。原理上講,石墨烯用作鋰離子電池正極材料的導電添加劑,比當前主流炭黑導電劑擁有更大的優勢。鋰離子電池正極材料導電性差,需添加大量的非活性、輕組分導電劑,導致能量密度降低。高性能石墨烯導電添加劑可顯著降低用量,從而提升能量密度并實現快速充電。石墨烯的高導熱性也有助于快速充放電時的散熱,提高電池的安全性和穩定性。需要指出的是,單節電池的快充和整車快充不可同日而語,更須考慮充電槍和充電樁的功率限制。因此,部分商家所謂的“充電八分鐘,能跑一千公里”的說法僅僅是營銷噱頭。
石墨烯涂料是人們關注最多的另一個話題。超薄石墨烯微片比傳統玻璃鱗片(3—5微米厚)提供更好的物理屏蔽,延緩腐蝕介質的滲透。研究表明,絕緣性的氧化石墨烯或石墨烯衍生物添加量達到0.5%左右,氯離子的滲透即可降低一半,效果顯著。在含有金屬鋅的重防腐涂料中加入0.3%左右的粉體石墨烯,鋅的利用效率會更高,從而顯著降低鋅粉用量,降低成本。需要指出的是,比金屬更穩定的高導電性石墨烯會加劇金屬的電化學腐蝕,而石墨烯提供的物理屏蔽效應僅能滿足短期防腐需求。因此,不能過度夸大石墨烯涂料的神奇效應。統計資料顯示,2017年全球防腐涂料市場規模約250億美元,其中石墨烯涂料市場規模約8億美元。目前從事石墨烯涂料業務的企業約700家,主要分布在江蘇省和廣東省。石墨烯在熱管理和大健康領域承載著人們巨大的期望,也是目前最活躍的應用市場。石墨烯是理想的遠紅外輻射材料,也是導電性和導熱性最好的材料。從發射頻譜上看,石墨烯遠紅外線頻譜與人體發射的遠紅外線頻譜高度重疊,這也是所謂石墨烯發射“生命光波”的由來。利用石墨烯材料制造的電熱轉換設備,具有電熱響應快、驅動電壓低、發射率高以及電熱轉換效率高等優點。國內市場推出很多此類石墨烯電熱產品,電暖畫、電熱服裝、電熱毯、加熱眼罩、紅外理療房、地暖墻暖、護頸護腰等,都是這方面的例子。回顧一下石墨烯的發展歷史。從2004年年末至今,石墨烯已經走過了將近17年的歷史。其中有幾個非常重要的事件和時間節點。2010年10月5日,石墨烯研究的兩位先驅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,進一步推高了石墨烯的熱度。2013年,歐盟啟動為期十年的“石墨烯旗艦計劃”,每年投資1億歐元,推動石墨烯材料走出實驗室,打造新興石墨烯產業。2014年,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、工業和信息化部等部門發布《關鍵材料更新換代實施方案》,石墨烯位列其中。同年,首家以石墨烯為主營業務的公司“第六元素”登陸新三板。2015年3月,兩位諾貝爾獎得主的東家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成立國家石墨烯研究院(NGI),同年10月23日習近平主席參訪NGI,繼而引發了國內延續至今的“石墨烯熱”。2018年10月25日,北京市成立北京石墨烯研究院(BGI),全力推進北京的石墨烯新材料研發工作,我擔任首任院長。同年,華為發布采用石墨烯散熱技術的Mate20X手機。2018年12月10日,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成立“石墨烯工程創新中心”(NEIC),致力于基礎研究和工程化齊頭并進,搶占石墨烯新材料產業的先機。
在我國,石墨烯已成為家喻戶曉、婦孺皆知的存在。2010年成為諾貝爾獎級的新材料之后,中國就掀起了“石墨烯熱”,互聯網上的石墨烯產品廣告可謂是鋪天蓋地,石墨烯相關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。截至2020年年底,國內號稱從事石墨烯業務的企業超過2萬家。這個數字可以說是全世界最龐大的,估計比其他國家的總和還要多。據不完全統計,目前中國擁有石墨烯產業園30個、石墨烯研究院54家、石墨烯產業創新中心8個。全國20多個省份的“十三五”規劃中,都有石墨烯板塊的產業布局,并出臺了一系列支持政策。2016年,北京市啟動石墨烯科技專項,致力于把研發資源優勢轉化為石墨烯產業發展優勢。許多上市公司密切關注石墨烯產業發展,據不完全統計,目前有60多家上市公司涉及石墨烯業務,涵蓋了石墨烯產業鏈條的各個環節,其中以新能源相關企業居多。在基礎研究方面,2011年開始,我國學者發表的石墨烯相關學術論文就已領跑全球,占比達到34%。在石墨烯相關專利申請方面,中國更是遙遙領先,全球占比達到68%。可以肯定的是,從統計數字上看,中國的石墨烯行業是居國際領先地位的。那么,石墨烯產業究竟處于什么發展階段呢?我們用高德納技術成熟度曲線來對標一下石墨烯材料。與其他新材料和新技術一樣,石墨烯材料從實驗室走向產業化也需要經歷五個階段:技術萌芽期、期望頂峰期、泡沫谷底期、爬坡期、穩定應用期。對石墨烯來說,2004年年底算是技術萌芽期,隨后迅速得到人們的廣泛關注,期望值越來越高,幾乎成了無所不能的超級材料。2015年、2016年左右是炒作的高峰期,那時候石墨烯仿佛無所不能。但是現在大家漸趨冷靜,過了炒作高峰。實際上,實驗室里的材料和技術絕大部分很難走到最后,大部分中途夭折。政府決策部門,要有耐心,對新材料產業尤其要有耐心。對于石墨烯新材料來說,畢竟才17年的歷史,未來的路還很長。我一直強調,對于石墨烯產業來說,制備決定未來。材料是產業的基石,如果沒有規模化制備技術的突破,就不可能有石墨烯產業。同樣,如果沒有扎實的制備科學基礎研究,就會失去核心競爭力,所以也不能著急。還需要強調的是,缺乏針對性的基礎研究也很難帶來制備上的真正突破。如果我只是在北京大學實驗室里帶領學生做基礎研究,盡管可以發一大堆論文,申請無數的專利,但是很難對石墨烯材料的產業化落地有幫助,這是我現在的切身體會。尤其需要指出的是,石墨烯材料的質量提升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,需要不懈的努力和耐心。石墨烯材料的產業化不可能一蹴而就,盡管并非把材料做到盡善盡美才能形成產業,這是一個發展過程,沒有例外。我經常開玩笑地把石墨烯分成兩大類:男石墨烯和女石墨烯。男石墨烯對應于石墨烯粉體材料,屬于傻大黑粗型的材料;女石墨烯對應于石墨烯薄膜材料,屬于白富美和高大上型的材料。當然,這只是玩笑而已,不能當真。兩種石墨烯材料的制備方法不同,用途也完全不同,不可同日而語。現在離產業化比較近的、國內研究比較多的是粉體石墨烯材料。粉體石墨烯材料的制備現狀是什么樣呢?2018年,新加坡國立大學的研究人員發表了一篇文章,認真檢測了來自全球60家企業的粉體樣品,發現大部分材料的石墨烯含量低于10%,也就是其中有90%不是石墨烯。而且,作為純碳材料的石墨烯,碳含量竟然不足60%。可以想象,這樣的材料怎么可能肩負起石墨烯產業的未來?我們必須在材料上狠下功夫。還是那句話,制備決定未來。高溫爐子里燒制出來的薄膜材料也是一樣。2018年,我們寫了一篇60多頁的綜述文章,總結了團隊十年來的石墨烯薄膜生長工作。實際上,對于石墨烯薄膜而言,理想和現實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。理想的石墨烯薄膜是完美的二維單晶材料,而現實的石墨烯薄膜是由單晶碎片堆積起來的富含缺陷的多晶薄膜,就像一件縫補起來的破衣服。道理上也不難理解,石墨烯薄膜的高溫生長過程非常復雜,涉及諸多基元反應步驟。真正完美的石墨烯生長,必須設計和控制好每一步,現實中是很難做到的。其實做大不難,提高產量并不難,但是做好很難,這就是現狀。
我的團隊可謂是“十年磨一劍”。我們從2008年開始進入石墨烯領域,至今已經13年了。早年我本人研究的是石墨烯的姊妹篇——碳納米管,二者的制備方法、性能檢測方法非常類似,基礎是相通的。這樣算起來,我已經從事20多年的石墨烯相關研究了。進入石墨烯領域之初,主要關注基礎研究,用化學氣相沉積方法生長石墨烯薄膜,研究其好玩的性質,探索其可能的應用。后來下決心做點真正有用的東西,發展石墨烯薄膜材料的規模化制備技術,這是石墨烯產業的基石。從實驗室樣品到規模化產品,是一個重要的跨越,成立了北京石墨烯研究院。有了更大的平臺和更大的舞臺,可以做實驗室所不能做的事情。北京石墨烯研究院(BGI)是由北京市政府和社會資本共同出資、北京大學牽頭建設的新型研發機構,2018年10月25日正式揭牌。研究院落地中關村北區翠湖科技園,一期研發大樓2萬平方米,注冊資本3.226億元,十年規劃總投資20億元,現在人員規模已經達到240人。研究院的定位是石墨烯產業核心技術策源地、高端石墨烯材料生產和裝備研發基地、面向全球企業的“研發代工”平臺、高科技人才匯聚地和創新創業基地,以及政產學研協同創新機制探索基地和新型研發機構示范區。研究院重點關注三大業務板塊:石墨烯材料規模化制備技術和裝備研發,面向未來石墨烯產業的核心技術研發,以及面向當前市場的企業研發代工。體制機制創新是研究院走向成功的重要保障,我們用“雞蛋模型”來描述總體發展戰略。“蛋黃”代表研究院的核心技術研發團隊,規模約200人,重點發展石墨烯材料的規模化制備技術、裝備以及“殺手锏級”的應用技術,確保在未來石墨烯產業競爭中的核心競爭力。“蛋清”代表若干個“研發代工中心”,針對企業的特定需求,研究院成立專門的研發團隊,開展“一對一”的研發代工服務。一方面解決企業研發能力不足的問題,同時為研究院的可持續發展提供市場支撐。另一方面,研究院為企業打工做研發,而企業則為研究院打工做市場,優勢互補、互利共贏。最外層的“蛋殼”代表應用市場,研究院絕不停留在基礎研究和技術研發層面,而是全力以赴推進技術的市場化落地。我們的戰略目標是,孵化一個以石墨烯材料研發、生產和銷售為主體的石墨烯高科技企業,向全球提供最具競爭力的石墨烯材料及其制造裝備和相關檢測設備,打造一個千億級的石墨烯產業。過去三年來,我們已經實現了不少規模化和產業化的明星產品。比如,第一個是領跑世界的A3尺寸石墨烯薄膜,年產1萬平方米。每張A3尺寸的石墨烯薄膜售價2萬元,還很貴。第二個是單晶石墨烯晶圓,4英寸晶圓年產10000片,6英寸晶圓年產12000片,每片售價3000美元以上。第三個是超潔凈石墨烯薄膜,目前只有我們能夠生產這種最高質量的石墨烯薄膜。石墨烯在高溫爐子里“長”出來的時候非常臟,我們率先實現了超潔凈生長。這種超潔凈石墨烯的性能接近理論極限,代表著石墨烯薄膜制備的最高水平。第四個是超級石墨烯玻璃,我們自己發明的技術,年產5000平方米。我要強調的是,這些石墨烯材料的生產裝備都是我們自己研制的,BGI擁有自己的石墨烯裝備研發中心,已經研制出一系列新型石墨烯生長裝備。北京石墨烯研究院的優勢在于,我們擁有三大協同創新團隊:基礎研究團隊依托北京大學高水平的研究生和博士后隊伍,還有專業的工藝研發團隊和裝備制造團隊。三個團隊協同作戰,缺一不可,快速推進著石墨烯材料的規模化生產工作。顯而易見,單純在北京大學做基礎研究,沒有后兩個團隊很難實現規模化生產;而只有后兩個團隊,沒有強大的基礎研究支撐,也很難有競爭力。對于石墨烯新材料來說,規模化是一個重大的跨越,也是推進材料產業化的關鍵。現實情況是,大部分的人都是在實驗室里做研究,做出來的是石墨烯樣品,談不上是石墨烯材料。做材料規模化制備的團隊很少,相比做樣品來說難得多。我的實踐體會是,在石墨烯材料研發方面,基礎決定實力,工藝決定質量,裝備決定勝負。基礎研究至關重要,沒有扎實的基礎研究做支撐,就沒有實力和競爭力。2021年9月,國家自然科學基金“石墨烯制備科學”基礎科學中心正式獲批成立,依托北京大學和北京石墨烯研究院。這是石墨烯領域的第一家基礎科學中心,是對我們過去十幾年來工作的認可,也是我們繼續前行的信心和基礎。只停留在基礎研究階段,沒有規模化制備工藝的研發,就不可能生產出高質量的石墨烯材料。與此同時,自己做裝備非常重要,裝備是工藝的“固化”,先進的制備工藝需要新的裝備來實現。當然,自行研發裝備也是保護自主知識產權的重要舉措。我的另一個體會是,從基礎研究走向產業化時,必須轉變思維方式,實現從研究思維到工程思維和產業思維的跨越。這一點極為重要。研究思維是好奇心驅動,是發散性的思維方式。新奇特很重要,創新性來源于此,這是科學家的思維模式;工程思維是聚焦一個特定的東西,造出一個具體的東西來,比如一座橋梁,不能滿足于搞花樣,這是工程師的思維方式;產業思維是必須考慮市場因素,考慮成本、價格和可競爭性。實際上,并非最好的技術和最好的材料才能進入市場、占領市場。對于石墨烯新材料來說,光有研究思維肯定不行,要有工程思維,還要有產業思維,三者有效結合才能真正推動產業發展。我認為,產學研協同創新的關鍵是讓科學家、工程師和企業家有一個公共平臺、共同的抓手和利益共享機制,三者缺一不可。現在大家經常講的科技與經濟“兩張皮”的問題,實際上就是產學研協同創新機制還沒有理順,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。目前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產學研協同創新模式:一個是單一主體內的協同創新模式;另一個是多個主體之間的協同創新模式。像華為這樣的大型高科技企業就是典型的單一主體協同創新模式,他們自己擁有科學家團隊、工程師團隊以及市場運作團隊,在一個統一的目標和利益鏈上協同創新。而多主體的協同創新模式涉及大學、科研院所、新型研發機構或創新中心以及企業等獨立實體,希望在共同的目標牽引下,步調一致地協同創新。兩種模式哪一種更高效其實一目了然,前者就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,而后者則像多臺同步運轉的機器群,難度完全不同。在當前情況下,我們更多地重視多主體的協同創新模式,讓一大堆機器順暢地協同運轉,選擇的是一條難度極大的路徑,值得深思。我認為,應該更多地推進單一主體的協同創新模式,讓千千萬萬個具有內部協同創新能力的企業成長起來,這才是解決產學研協同創新難題的根本之道。大家的共識是,工程化研發是基礎研究成果走向產業落地的必經之路,也是當前我國產學研協同創新鏈條的薄弱環節,而企業才是一切基礎研究和技術研發成果轉化落地的關鍵所在。沒有企業機制,沒有企業家的擔當,“卡脖子”技術永遠解決不了。我們要像尊重和重視科學家那樣對待企業家,中國的高科技產業才能更好地發展。
發展石墨烯產業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,需要國家意志和市場意志的有機結合,需要長期不懈的努力和不屈不撓的堅持,可持續發展能力是走向未來的關鍵所在。新興石墨烯產業呼喚全球合作。北京石墨烯研究院愿與全球同道們攜手前進,打造石墨烯產業的光明未來。(本文根據2021中關村論壇全球科技創新高端智庫論壇演講實錄整理而成)
來源 |科技創新 龍江石墨整理 轉載請注明出處